文 | 罗格
《食物改变历史》(上、下卷)作者
1824年,这一年的英国生产扩张,距离第一次经济危机还有一年。2月9日,星期一。就在十二岁生日的前两天,查尔斯·狄更斯走进了伦敦亨格福德码头30号的沃伦黑鞋油作坊。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,也是他日后许多小说中的时代原型:给黑鞋油封口,每天工作时长10个小时,12点午餐,下午会有一个“茶歇”。
这种“茶歇”和上流社会女性的“下午茶”完全不同。效仿凯瑟琳女士的茶会称为“Low Tea”,是高贵的象征。而小狄更斯所能“享用”的,是属于工人们的“High Tea”,在下午或傍晚的工作间歇,用一杯加糖的茶,来迅速补充热量,以便提起精神继续工作。如果兜里有足够的钱,工人们会在茶水里使劲加糖,直到它变成浓稠的糖浆。
为什么在英国,人们选择了喝茶,并且最终选择了把糖加在茶里,而不是咖啡里。
1660年,查理二世复辟,两年后,葡萄牙的凯瑟琳公主抵达英格兰。在他们婚宴上,凯瑟琳拒绝了一切名酒,而是端起一杯红色饮品——来自古老中国的神秘饮料红茶。她用了中国的方式来饮茶,并没有在里面加入牛奶或糖。这个故事总会诱使人们想象出一个精致而舒适的画面,为了效仿王后的生活方式,英国人纷纷端起了茶杯。
中国茶来到英格兰的脚步,比凯瑟琳公主要更早一些。从1601年(明万历三十五年)开始,荷兰人“驾大舰、携巨炮”,来到中国沿海“通贡市”,并在1607年自爪哇来澳门运载茶叶,1610年(明万历三十八年),第一批中国茶叶出现在欧洲市场,1657年(清顺治十四年),英格兰一家咖啡店开始出售由荷兰人输入的中国茶。
1661年,郑成功从荷兰殖民者手里收复了中国固有领土台湾,结束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台湾的经营。1664年,英国东印度公司设法采购了2磅2盎司的茶叶,献给查理二世和凯瑟琳。清政府统一台湾后,英国东印度公司在1689年第一次直接从中国厦门采购茶叶,1712年,输入英国的中国茶叶已增长到15万磅。到1718年,在英国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输出的产品中,茶叶取代了生丝、绢织物占了首位。
相比中国茶,咖啡在1637就已经登陆英格兰。到1652年,伦敦出现了第一家咖啡馆,一时间也成为人们追逐的新潮流。然而,1658年,荷兰人在斯里兰卡移栽咖啡成功的消息传来,让英国人望洋兴叹。
17世纪初,英国与荷兰就在东印度地区展开了贸易争夺。1623年2月,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科恩,制造了9名日本人、10名英国人和1名葡萄牙人死亡的“安汶岛惨案”后,驱逐了英国人的势力,掌握了东印度群岛的绝对控制权。在斯里兰卡种出咖啡后,1699年,荷兰又在爪哇试栽咖啡成功,并建立了大型的专业咖啡种植园,从此掌握了一手货源。
而英国的主要咖啡货源,仍然来自也门摩卡港。由于收购价与销售价很不稳定,加上荷兰人从爪哇进口的咖啡越来越多,已经成为欧洲咖啡最主要的货源,英国的咖啡转口贸易销量和利润,都受到严重的影响,在18世纪初的一些年份里,英国东印度公司干脆完全禁止了采买咖啡。
尽管英国殖民者在1730年把咖啡引入了牙买加,但西印度群岛的种植园主依然优先种植最有利可图的甘蔗,咖啡只能排在甘蔗后面。而且人们在一开始也认为,牙买加咖啡的品质,远比不上来自也门摩卡港或法属群岛的咖啡。
和西印度的蔗糖一样,由于差别关税的存在,茶在英国原本也并不廉价。大量走私货充斥英国和殖民地市场,一度导致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大量积压。英国颁布《茶税法》,授予东印度公司在北美的垄断权,从而引发了波士顿倾茶事件。
1784年,作为对失去北美殖民地的反省,也为了抵制外国茶叶走私,小威廉·皮特上任第二年,英国通过《折抵法案》,将茶叶关税从原来的119%降至12.5%,转而通过窗户税(按每户家庭的窗户数量征收,相当于财产税)弥补财政收入,从而彻底打开了茶叶进入英国的大门。
茶叶的降价,或许能让人们省下一些钱多买一些糖,但这还不能解释全部。毕竟,对于普通劳动者、特别是贫穷的底层劳动者,如果不花这笔“奢侈”的费用,不就可以攒下更多钱嘛?
1797年,亚当·斯密的学生弗雷德里克·伊登爵士在《穷人的状况》(The State of the Poor)中记录,一个坎伯兰矿工和他的妻子以及7个孩子,一年总共挣44英镑,其中有3英镑10先令花费在茶叶和糖上面。在北安普敦郡,一个年收入是26英镑8先令的七口之家,一年花了2英镑7先令6便士在茶和糖上。
在这位绅士看来,这些贫困户实在太奢侈了。就像狄更斯后来在《艰难时世》中写的那样:“焦煤镇那些工商业大王常说,工人过得象王公一样,这些人完全不知道精打细算。”
上流社会所责难的并非事实。对于工人来说,作为糖的载体,茶有着许多好处,喝茶不像咖啡需要烘焙研磨,只需要加入热水;穷人和造假商人都知道,冲泡过的茶叶干燥后,还能再重复利用。热水冲煮的茶水很烫,配上涂了糖浆或黄油的面包,还可以把它当做一顿热餐——相比喝甜茶,做饭才是一件相当“奢侈”的事情。
工业的兴起让人们成群结队涌向城市寻找工作,他们的住所破旧、肮脏、拥挤。除了男人,工厂也充斥着女工和童工,工人母亲们也没有充足的时间,给一家人做早餐;城市的扩张让南部的森林面积急剧下降,燃料价格节节攀升。
一锅土豆可能需要生火煮20分钟,买不起燃料的人,尤其是南部城市的工人,只好去商店买面包。燕麦片粥或小麦面包,加糖的茶,是常见的“工人早餐”。
比如,在狄更斯的焦煤镇,工人斯提芬夜晚回家,会点起小蜡烛,把小茶桌摆好,从楼下把开水拿上来,又在附近店里买了点茶叶和糖,一条长面包和一点牛油。而他《纪事晨报》的同事、记者亨利·梅休,在调查报告《伦敦劳工与伦敦贫民》(London Labour and the London Poor)中,记录了烤鱼、烤土豆等街头小吃摊。因为没有做饭的条件,穷人们需要立等可取的食物。
工人吃的面包越多,他们涂抹的糖浆、喝的甜茶就越多;家庭收入越少,花在面包和甜茶上的钱也越多。工人家庭每周可能会购买半磅茶叶,但糖需要买上足足4磅。在食物不那么充足的时候,他们宁可少买面包,也要买些便宜的糖浆,是为了在劳动时保持暖和、清醒,恢复自己的体力。
就像英国殖民理论家爱德华·吉本·韦克菲尔德所说的:“并不是因为一个英国洗衣妇没有茶叶和糖就无法坐下来吃早餐,所以世界贸易就发展了起来,而是因为世界贸易已经发展了起来,所以一个英国洗衣妇的早餐才需要茶叶和糖。”
1842年11月,将满22岁的普鲁士青年弗里德里希·恩格斯,在父亲的施压下,来到曼彻斯特的家族企业实习经商。也是在曼彻斯特的工人区,他邂逅了纺织女工玛丽·白恩士,一位爱尔兰染色工人的女儿。在玛丽·白恩士的陪伴下,年轻的恩格斯通过调查写下了《英国工人阶级状况》。他发现,工人的饮食完全随着工资变化,但不管是能够常见到肉还是只能吃土豆的工人,他们一般都要喝点淡茶,茶里面放一点糖、牛奶或烧酒。
恩格斯的见闻恰好印证了一个事实,到19世纪中期,糖和茶却成了英国劳动者赖以维持生计的必需品。而这个变化与工业化、城市化几乎完全同步。
在这一个世纪里,伦敦、曼彻斯特、利物浦或者伯明翰,高耸的烟囱将代替树林摇动、机轮的轰转将淹没秋日虫鸣。下午五点的茶歇时间,隔着混杂煤油味的蒸汽、压抑在半空的烟幕,你或许能听到阵阵咳嗽、和此起彼伏啜饮滚烫茶水的声音——那杯子里一定加了过量的糖浆——正如12岁的小狄更斯,走出亨格福德码头边的黑鞋油作坊时,所能听到的那样。
#英国茶文化经历了哪些嬗变?#